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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二十二章 父女

庞大宽阔的御极殿中,后土的至尊沉默地静坐。

御阶之下,跪着一人。

太监近侍全都离开大殿,人人噤声不语,皇城之中弥散着诡异的氛围。

皇宫是天底下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,也是天底下传播最危险之消息的地方,偌大的皇城之中,缠绕着细密的情报罗网,几乎每个稍有名气的太监宫女都有着来自外界的“朋友”,明智的大臣都会选择与宫中的近侍宦官打好关系,关键的时刻,从宫中露出了一小点口风,就会决定成百上千人的性命。

但今天,今天的消息,实在是太危险了。

神策上将军,孙朗。

今天之前,很多人还对孙朗这个名字一无所知。

但如果他们知道孙朗就是当年的贾瑛,恐怕有很多人都会感到惊诧。

改名的原因,背后的故事,种种内情,宦官们其实都不感兴趣,他们只知道,天要变了,皇爷竟然在臣子身上吃了一个闷亏。

连带着深受宠幸、得掌兵权的天策帝姬都罚跪在大殿中。

这意味着什么,连很多久经风雨、经验老道的老太监都不敢多想。

而大殿之中,帝姬沉默地跪着。

她感觉自己的头顶笼罩着一层恐怖的乌云,宛如实质的威压落在她的灵魂身上,一寸寸压下来,这是皇权的力量,这是皇权的威势,是她所一直追逐着的东西,而今,令她感到恐惧。

因为她今天的表现……很糟糕。

逃了,跑了,临阵脱逃,在大庭广众之下。

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闯了祸的孩子终究是要回家挨训的,因为她不能离家出走,她惦记着父亲的家产,很多很多的那种家产。

汗水从她光洁的脸颊垂落,滴在地面,发出了啪嗒的轻响。

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,这是内心的错觉,因为她正承受着心灵的压力,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紧张感了,命运操纵于别人之手的紧张感,这是任何有控制欲的人所无法忍受的东西……她想要摆脱它,但谈何容易,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摆脱它、永远屹立在万人之上。

那就是她的目标,成为皇帝,掌控自己的命运,掌控无数人的命运。

不……等等。

也许不止一人可以摆脱它。

还有另外一个人。

那个人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之中,完全不需要去回想,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两年,哪怕她一度以为对方已经伤重不治而死,但心中却忘不了这人,忘不了他的样子,斩断与他的缘分,是与过去软弱的自己的告别,可缘分没有斩断,只是变成了孽缘,那个人不仅回来了,而且变成了她的梦魇。

他甚至可以摆脱父皇的控制,与至高无上的君主分庭抗礼。

而他八年之前,仅仅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,身体孱弱,意志薄弱,性格懦弱,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般,没有受过鲜血与死亡的洗礼,而今却能傲然朝堂之上,笑对君王公卿,不惮于与一国为敌。

回首往事,物是人非,命运弄人,离奇得令人不可置信。

她亲眼看着孙朗来到这个世界,看着他一点点变化,一点点成长,最终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,而最讽刺的是,是帝国让他变成了这样。

帝国逼着他为这个世界而战,所以他从一介弱小的蝼蚁成长为了当世名将,是帝国要消灭他以除后患,然后他却得以生还,突破了武学的界限,成长为了足以一人敌国的可怕怪物。

他深谙用兵之法,了解帝国军制体制,这些都是帝国教给他的,凭着这些智慧、经验和才能,配合着天下无双的武力,他可以流窜各地,摧枯拉朽地毁灭掉整个国家的基层行政系统,投毒放火刺杀误导,令官府崩溃,令军队离散,他可以振臂一呼,他甚至可以引入外敌,一个人就能毁掉无敌的后土帝国?这本来是个非常好笑的笑话。

可现在,笑话几乎已经成为了现实。

区区一个人,竟然就拥有摧毁一个国家的力量。

在明州,孙朗曾经质问过她,说是帝国成就了他,也是帝国造就了现在的他,是帝国的抉择令帝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,他说这是报应,是天道好轮回,而她却态度极为坚定,这只是巧合中的巧合。

但现在,她的心竟然微微动摇了。

也许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动摇了她的心防吧,她重新品味到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无力和无奈,那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。

就像是现在这样……无奈和无力,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。

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,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你跑什么?”

来了,她心中重重地一跳,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。

帝姬慢慢地将头垂下,完全贴在了地板上,缓缓道:“儿臣死罪。”

皇帝的声音依然不见喜怒。

他慢条斯理道:“你跑什么?”

天策上将的心猛然揪了起来。

必须要渡过这一关,她想,一定要解释清楚,但却不能直言,不能让父皇知道那件事情,不能让父皇知道孙朗的能力,不能让父皇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应付不了孙朗这件事……不能让父皇知道自己在这事派不上用场。

之前忠顺王在她耳边的低语和冷笑回响在脑海之中。

她咬着牙齿,慢慢道:“儿臣,儿臣害怕……”

“哦?”皇帝问道,“你怕什么?”

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,以帝姬的性子,自然是放开了,豁出去了,她努力收敛着心神,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为平静:“儿臣害怕孙朗的毒计,这是离间,也是打击儿臣的办法,一旦他鼓噪用计,迫使父皇答应这门亲事,儿臣就会死无葬身之地,永远失去继承皇位的机会。”

孙朗曾经给她说过一句话,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,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,所以,不想当皇帝的帝姬也不是好帝姬。

在父皇面前,她不会掩饰自己对储君之位的渴望,她不会遮遮掩掩,她会直言自己的志向,并且努力为之奋斗,收获父皇的信任与宠爱。

所以这次,也得说实话。

但是……是半真半假的实话。

皇帝幽幽道:“你还能每次都逃不成?”

——这一小关已经过了。

帝姬心中略略松了口气,但也不敢完全松懈,她继续说道:“不一样,女儿这次逃跑,看起来是慌不择路,甚至像是羞怯而逃,这就会转移事情的重点,将问题从父皇赐不赐婚,变成女儿答不答应,令孙朗的逼宫和起哄之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,以免,让父皇为难。”

皇帝哼了一声:“你还是在为朕打算的?”

“儿臣不敢。”帝姬坦然道,“更多的,也在为儿臣自己考虑。”

皇帝淡淡道:“可你还是跑了,把朕丢在那里,满朝文武人人不语,都在看朕的笑话,他们与我们从来都不是一条心,两年前的大荒山令他们都怕了,他们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孙朗……哼,他们也配!”

帝姬又叩首道:“儿臣死罪!”

“你是我的女儿,我虽然生气,但还是能原谅你,毕竟孙朗很强大,朕招架起来都极为困难,所以不会苛责于你。”

皇帝望着自己的女儿,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彩,那年轻的躯体,那充满活力的身躯,他的儿女之中,这是最类己的一个,最合适的一个,所以他选择了她,这具美好的身体,将成为他长生不灭的可能。

压抑着心中蠢动的欲望,他平静道:“诗儿,朕的意思是,大敌当前,外臣无法信任,只有我们李家的自己人团结在一起,才能扫平孙朗这个祸患。”

帝姬沉声道:“是,儿臣愿为父皇肝脑涂地。”

“肝脑涂地,倒是不用。”皇帝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女儿,他的嘴角流露出了诡异的笑容,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,也许是时间渐近,也许是时机渐渐成熟,如今的他看自己女儿的时候,心态正在渐渐发生变化。

他的语气都不知不觉柔和了一些。

“但朕确实需要你为朕做一些事情……”他斟酌着语气,慢慢地说道,“也许是一点点,小小的牺牲。”

帝姬心头骤然一紧,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,刹那间,天地远去,她的脑海中回响起忠顺王的传话,那是来自孙朗的低语。

“朕需要你与孙朗虚与委蛇,假意与他敷衍,转移他的注意力,给他制造麻烦,朕需要你直面他,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落荒而逃,如果需要的话,朕还希望你能够假意同意这门亲事……”皇帝缓缓道,“你答应吗?”

果……果然。

孙朗说的一点都没错。

这就意味着,他对父皇的行为早有预料。

帝姬刹那间有些口干舌燥,她在想,要不然将这件事情,将忠顺王的传话,将孙朗的低语,将这些全都告诉父皇,让他老人家知道,孙朗比想象中更加难以对付,让他打起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神。

可不知为何,她迟疑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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